壶口瀑布　　　任寒霜　摄

连续，首先是一种时间的维度，是在此刻中含有过去，是现在成为孕育着下一个时辰的种子。连续，也就是不变，是同样的事物的反复呈现和无限循环。时间所向披靡，但在它面前败退了。

如果诉诸可感知的形象，连续应该是天空自远而近又复远去的滚动的雷声，是大海里一波波浪涛的递送，是大地上连绵延展的峰峦。此外，那些矗立了上千年的古堡，那些传唱了几百年的曲子，那些被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神话和寓言，也因其超越时光无限伸延的特质，而在人心中唤起同样的感受。

连续，带给人的是安稳和从容，是一种值得信赖、可以托付之感。不变的事物最让人感觉安全。父母是不变的，兄弟姐妹是不变的。一日三餐是不变的。家的大门，总是敞开在同一个地方，等候着孩子放学归来。放眼四望，青山依旧，绿水长流，祖父的祖父曾经在那棵老榕树下嬉戏追逐。一代代人的脚步，把那条石板小径踩薄磨亮。也正因为如此，对恒久和有常也即连续性的认同，已然深深贮存于人性的基因中。

连续，也体现了自然界最为本质的节奏和韵律。季节的更替是连续的，春天后面是夏天，冬天后面是春天，年年岁岁，莫不如此。设想一个乱了次序的季节，六月飞雪，寒冬惊雷，反常和悖逆往往兆示着不幸，是灾难片驰骋想象力的领域。

大量美的事物，正是通过连续性而诞生、而达成的，仿佛强力胶将木和铁牢牢黏合在一起一样。它们体现在皖南徽州古民居中，那些马头墙和美人靠，那些木雕和砖雕上的人和动物、花卉和叶片，处处荡漾着浓郁的明清情韵。体现在被称为永恒之都的罗马古城的每一条街巷、每一座雕塑上，那里几百年一个模样，仿佛时光凝固了。坐在当年拜伦流连的西班牙广场环形的盘绕台阶上，仿佛诗人刚刚走开不久，耳畔还回荡着他的吟诵声。正是凭依时间的累积，这些事物永恒的价值才得以凝聚和显现。

人情、人性之美，常常也是经由连续性的通道而抵达。翻看一本家庭的旧相册，在页码的翻动中，年华悄然流逝。先是新婚的照片，目光明亮，笑容灿烂，青春的余音尚自缭绕；然后是中年的平静内敛，神态中，飞扬和淡定此消彼长；最后是相濡以沫的白发暮年，温煦而疲惫的眼神，阐释着什么叫做相濡以沫。仅仅是连续看下来，就足以让人感动。因为时间的绵密而悠长的存在，爱情的深长便显得毋须置疑。

而一切有着长久生命力的事物，也都是因为持久的爱和坚持——一种堪称杰出的能力，才造成的。二者的纠结属于彻底的正相关。许多名垂建筑史的经典屋厦，建造过程常常要历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。以耐心为经，以技艺为纬，劳动在漫长的时间背景下缓缓展开，心血一寸寸渗透进去，才使其具备了、或者说被赋予了坚固的本质，足以抵抗风雨剥蚀。我们的建筑倒是造得快，快到几个月就竣工了，但最先坍塌的也是它们。精神的产品亦是如此。伟大的作品，都是多少年连续工作的结晶，如此才能够保证质地的卓异。米开朗基罗用四年多的时光，为西斯廷教堂的屋顶绘制壁画，他夜以继日工作，多次从脚手架上摔下来，伤痕累累。再想一想普鲁斯特吧，他把生命的最后几十年封闭在寂静和幽暗中，心无旁骛，因此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才具有了金石般纯正明亮的特质。别相信一不留神写出杰作云云，那只是意志薄弱者的异想天开和痴人说梦。

习惯形成性格，性格决定命运，说的都是个体凭借不间断的行为方式，成就了自己生命的独特性。当然，有好有坏。播下什么，收获什么。个体如此，放大视野，集体亦无二致。一个民族的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某种连续性，也便成为一扇展示这个民族独特的精神文化蕴涵的窗口。它们往往通过某些特定时刻的集体仪式而显现，像清明节的祭奠先祖，端午节的龙舟竞渡等，都系连着汉民族深长悠远的历史文化记忆。它不可替代也无法复制，让人感觉到和历史、和先民、和土地的关系，产生一种灵魂的归属感。连续甚至也是神的价值取向。《圣经》里要求相爱的人长相厮守：“你必要陪伴。”这样的话语传递到东方，就变成了“上邪！我欲与君相知，长命无绝衰”。一个内向含蓄的民族，此时的表达却是这样坦荡炽热。

星移斗转，变化成为了当下最为突出的特征。技术的飞速发展，让我们时时刻刻面对新事物，享受种种便利和好处，眼花缭乱，心满意足。但与此同时，内心的感受也被切割得凌乱、无序、碎片化。不再有某个原点、某个恒久的存在物，作为思考和行动的参照系和坐标轴，方向感变得茫然阙如。过去——现在——将来的连接被打乱了，不知明天怎样，明年又会如何。

也许更为糟糕的是，对于这种对灵魂的侵扰，我们尚未具备正确的应对态度。今天，一个人若体现出人格和行为的连续性，体现出坚持和固守，不但难以得到赞许，反而常常会招致诟病。这些值得珍视的品格，在当下语境中却每每和保守、惰性、不思进取等负面评价相伴随。对一位专心埋头于田间劳作的农人，一位执着于自己私人化的爱好而对其他不闻不问的人，我们经常会投以某种怜悯的眼光，而难以觉察这种念头中的谬误。我们自觉不自觉地鼓励变更，颂扬革新，变化本身便成为价值，至于内容，无暇或者不愿去进一步想。结果便是，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太多的见异思迁，太多的志大才疏，使我们无法和连续结缘，无法长久地钟情于某一种价值。因为被疏离了、抽空了时间这一要素，许多事物便变得空洞、浮泛，让人疑虑。

需要把连续作为内心的一座神祇，加以供奉，至少是怀有一份尊重。这样能够使自己变得更有定力，更丰富，更能够接近那些永恒、坚固的事物。佑护之后，必有提升。（彭程）